野 茶 野茶,是我自撰的茶名。我的家乡不盛产茶叶,没有茶园,可是大家都有饮茶的习惯。“上焉者细啜名种,下焉者牛饮茶汤,甚至路边埂畔还有人奉茶”。茶虽居开门七件事之末,却有“待客一杯常在先”的特殊地位。我乡民风淳朴,茶就成了家居必备之品。所谓野茶,乃是散落在荒山野岭、幽谷溪边的茶树,人们在清明、谷雨前后采摘回家,在家用铁锅炒制而成。有的精挑细拣,有的粗制滥造,无论优劣,都是自备家用。此茶出自乡野,行于乡野,称之为“野茶”也算是名副其实吧。 在我喝过的野茶当中,数推出自于一位老先生之手的茶叶。 这位老先生是前清翰林之后,据说老先生早年刺股苦读,考进省城国立中学,后因社会变革,家道中落而辍学回乡。不过老先生家学渊源,熟读经史子集,诗词歌赋无一不通;且精于医道,自采百草惠泽乡邻,德高望重,备受乡井士民敬仰。 老先生采茶制茶都有独到之处。据称,老先生采茶的时机和地点都极有讲究。老先生的茶叶必是在清明后谷雨前,采摘于每日上午露水待干未干之时。茶树必是长在深山幽谷之中,泉眼溪流之侧。每次采摘的茶叶也必不能多,以防沤烧发热而变质。至于制茶,那更是秘而不宣,无人得见,无人知晓。老先生家不乏龙井、碧螺春之类的名茶,但我没有听到过有人炫耀在老先生家喝了龙井或者碧螺春,但凡有幸喝过老先生亲手采制的野茶之人,无不赞不绝口,无不引以为荣。 老先生距我家有十几里路,平素老先生深居简出,我虽对老先生有高山仰止之敬,然一个无名晚生,不敢冒昧登门造次,一直也就无缘拜会老先生,更不用说有幸喝到老先生的野茶了。 我有幸见到老先生时已过了而立之年。那年,我村乡民自发集资重修一座旧时香火旺盛的古庙。落成庆典上主事的乡党令我制联一副,张贴于寺庙山门,盛命之下不可推诿,我只得从命。那天香客云集,我却惶惶不可终日,生怕那对联不工让人嗤笑。彷徨之中,忽闻一人叫我“你,过来一下,有人找你”。“谁啊”?“是陈老先生”。心中猛的一惊,老先生在这样的场合是必请的前辈,他老人家找我肯定是我那副对联让他看不过眼了,才会······我随他来到偏殿静室里,静室里环坐着几位老者,都是附近德高望重的乡绅,只有一位我不认识的老者必是老先生了。老先生鹤发童颜,眼如深潭,手捻白须对我含笑点头。我团团一揖,向诸公请安后,垂首侍立在老先生面前。老先生爽声一笑,问我:“门口那对联是你写的?”“是,晚生才疏学浅,写得不好,请老先生斧正!”“好!写得不错。哪日有空,到我舍下再叙,你先去忙吧。”我如获大赦,退出静室。心中却暗喜,终于有机会去拜会老先生了。 我是在一个夏日的上午去拜会老先生的。老先生将我引到屋后的廊下,那里十分幽静凉爽。走廊两米多宽,十来米长,廊下是一湾小溪,溪流不大,却溪水清澈,畅流在溪底,潺潺流水不绝而耳,清晰可辨。小溪对面是一片竹林,竹林郁郁葱葱,遮天蔽日,十分茂盛。婆娑竹影映在廊下的青石板上,整个走廊一片翠色。那日,老先生与我在廊下煮茗清聊,谈诗论文,说古道今,畅谈儒释道,笑吟风雅颂。那如坐春风,仰沾时雨的感受如同再造,在此就不一一累赘,单是喝老先生那自制的野茶就有一种让我脱胎换骨般的的通泰。 老先生的茶叶盛在一个用麦草编的圆盒子里,打开盒盖一股似有若无的清香飘入鼻息,沁人心脾。这淡雅清香伴着流水潺潺的悦耳,仿佛置身于浓荫之中听到远处的琴声,让人心旷神怡。那茶叶似糯米粒般大小,呈扁平状,一叶叶青翠欲滴,像凝聚着绿色的梦静卧在静谧的茶盒里。我不敢轻触它,怕惊扰它那恬适的梦。在走廊的另一端,有一眼深井,取来井水,用炭火煮沸。泡茶用的壶是一个古朴的陶壶,茶壶通体泛着陈旧的红色,记录着岁月的久远。将沸水注入茶壶,盖上壶盖,一股热气从那壶嘴袅袅升起,一股茶香顿时弥漫在整个走廊。捏着壶把,端起茶壶,将茶缓缓筛入茶碗,让我惊叹不已的是,壶嘴与茶碗之间竟凝成了一道优美的绿色弧线。收壶凝望茶碗,茶碗就像镶进了一块无暇的碧玉,又如深山幽谷中的一汪深涧。捧起茶碗轻轻一啜,感觉苦中有甜,涩中有香,继而感到醇厚甘冽,口齿生津,周身通泰,清神开智,让人贪杯难舍。 此生仅只一次有幸喝到老先生的野茶,有此际遇乃是一生所幸。老先生已经仙游云海,却茶香犹在,书香犹存,先生的德行犹在乡井传颂······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