乌骓之死

洛水伊人

一
　　楚国。
　　夜漫长，雨淅沥。
　　暗影飘来，却是一女子在长长的河畔上狂奔。打碎了夜雨的漠然，深深浅浅的脚步如鼓击来，顿时心疼，这女子，为何？
　　红装嫣然，大红衣裳衬着牡丹，娇艳如花，是人如花还是花是人，彼时彼地，莫若幻影！然那华贵红装的牡丹竟溅着点点泥浆，亦鬼亦仙亦人，皆因那泥凸现真实。
　　浅草深陷，红花飞泥。那女子跑得急了，竟跌了一跤。也许，是脚伤了，也许，是先前的急促没了力气，而后这女子却是没了开始的快，唯有惊慌与痛苦在脸上交替，如火胭脂却也煞白。
　　宁静的夜终是被这女子打断了。身后的点点火烛和着鼎沸人声由远而近的传来，惊得这女子的脚步似乎又快了些。顾不得散乱的发批着雨水辘辘的湿，顾不得红裙牡丹在泥水中凋零，顾不得如花娇颜不复往日的沉静优雅。
这一刻，她，只想逃离。
　　身后的人群还是追来了，为首老者，面呈愠怒之色。见这女子，更是阴沉威严至极。“抓住她！”不带半点怜惜。
　　夜色如墨，女子花红，似这般的痛苦绝望，踉跄中却是连最后一抹胭脂色也尽数褪去。任雨静静打在脸上，眼中的绝望带着苍凉。
　　突地，这女子只是静静地看着老者，无言。
　　“我是为你好！”
　　“为我好？呵呵，为我好？让我去宫中独守一辈子的凄凉那是为我好？”幽幽声起，刹那间便是哀伤！
　　“荣华富贵怎是不好？”
　　“于你是好，于我则不是。”
　　语寂寂，雨亦寂寂。
　　二
　　暗夜无边，行者无疆。
　　黑衣如墨沉入这夜色，竟是这般的和谐宁静。只是灼灼眼眸亮若晨星，这墨，竟也染得鲜亮了起来。然而这鲜亮中却染着朵朵红梅，印在黑衣上，是一道道的寂寞与凄凉。
　　“我本自由人，何来桎梏链。”
　　喃喃女子声，冲过这男子耳朵，漠然的脸却惊得错愕。
　　我本自由人啊。这么多年的奔波劳累，却要在如今夜般漆黑苍茫掩映下生活。这，又是为何？
　　解天下苍生之痛苦，累天下民众之忧患。于是，杀手，他的职业。这是他从出生就要注定的命运。只为了除去争权夺力的一方豪主，只希望在这乱世中，少一个人搜刮民脂。从来没有质疑，从来没有反抗。甚至，连呻呤都没有。
　　只是今夜，心，怎是如此的痛。
　　自由，他没有自由。这么多年的选择给自己创造了一个桎梏链。所以，他没有自由。
　　沉静如铁心如镜。
　　他错了，他知道他的选择错了。这样的方式，他救不了苍生。伤痛一一，希望了了，只是这些在乱世中想夺天下的人何其多，不了结这样的局面，只怕他一生都将要在自己的桎梏中寻求希望。
　　这女子，如此的睿智，怎是这样的忧愁哀伤绝望。
　　一朵哀伤的牡丹在心头映下。
　　三
　　在雨中，沉默了良久。女子还是沉默着，徒任牡丹带雨，红衣染泥。
　　在夜里，沉思了许久。男子仍然在沉思，不管红梅花开，黑衣尽湿。
　　“把她带回去！”一阵怒呵划破寂静长空。
　　喧哗声起，男子已在女子身旁。不再沉思，不再沉默。这一刻，他只想把她带离开这混乱。这一刻，她只是希望他能救她于这境地。相顾无言，却胜万语。
　　“快，把她带回去！”一声厉似一声，老者华衣贵服却掩不了此时的诤狞。
　　寒风顿起，这夜竟更是沉沉，然夜色中却印着幽幽冷光，闪过，却不似月色。回首男子，手上却多了一把剑，刺破夜雨冷漠无声。
　　“你是谁？”
　　“和她一样的人！”
　　“哈哈哈，她是女人，你却是男人，一样吗？”老者的笑在这静夜竟是刺耳至极。
　　无语，只剩雨声瑟瑟。
　　精光一弊，杀气四起。这夜，仿佛要凝固在这沉黑之中。
　　“杀！”
　　令下。雨急。剑亦急。
　　剑光落下，红梅花开甚急，似乎连这雨也被映得殷红如血。只是较之女子苍白的脸，红与白的诡异惊得女子也在红梅花开中错愕惊恐。
　　花开胜血。不，不是，那便是血。浸湿层层黑衣，染红了夜，染红了雨，也染红了围上来人的眼。
　　“我累了你。”女子盯着他，已无泪。“来世，来世一定报答今日解困之苦！”决绝亦坚定若铁。眼波流转处，望向老者。“父亲，我不会进宫的！”红衣冲向剑，牡丹花已谢。
　　星眸流转暗影，在永生中，她记住了眼前的黑墨。
　　一朵花在心头飘过。多年沉重的心在今夜似乎得到了解脱。繁花落尽，暗香留影。他嘴角含笑，只为眼中最后一抹花红。
　　今日，他们终于得到了自由。
　　黑夜落幕，艳艳红花凋零。
　　四
　　铁角峥峥，八百里连绵楚营。
　　骏马奔腾，男儿热血。硝烟处处，楚歌声声。
　　主营帐中，男儿噙酒，眼光流连处，是一抹红。
　　红花女儿，莲步轻移。绝色之姿容，羞煞天下百花。
　　两情缱卷，缠绵悱恻。
　　是的。他们是夫妻。项羽和虞姬。
　　看他们夜夜春宵帐暖，恩爱如漆。站在远处的我，心中却是无限伤痛。痛过之后，徒留“嘶嘶”哀鸣。
　　那一抹红本该是我呵！为何？为何今日？我却是这般模样，漆黑如缎的毛发，灼灼若星的眼眸，只为了在轮回中记住眼中的黑墨。只是这黑，却比不上那红。
　　从我与他再度相逢，我便在他的身边经历着战火的熏烤，经历着爱与痛的煎熬。我想改变这一切，却无能为力。我只有伤痛。我只有在硝烟寥寥中与他同生共死。我只有在远处遥望他的神采飞扬。我只有在夜夜寂寞中独自品尝我的哀痛。
　　是的。我是乌骓。与他共步天涯的乌骓马！
　　五
　　暗夜月影下，勇士帐中。
　　一男子端坐其中。黑衣，剑眉。
　　美酒琼浆夜光杯，在手中不知道握了多久。外面将士都在黑夜的掩护下睡了，虞姬也睡了。只有他，在无数个黑夜中辗转反侧。
　　八年了。这样子有八年了吧。从他在楚地看家乡父老叫苦不迭时，从他决定反秦开始，从他在战火连连中决定要一统天下时，八年了。他就夜夜不能成昧。为了什么？他也不知道，天下苍生？也许。
　　但他知道，他不快乐。
　　在没有虞姬前，他可以和他的乌骓同宿同生，晨昏相对。只是心底隐隐的却有所期待。
　　在虞地的丛丛兰花中，他看到了一身红衣的她。望进她的眼，沉沦在一抹艳艳的红。他仿佛看见了牡丹。他的心竟奇迹般的空彻下来。
　　他似乎寻到了心底的影。
　　只是，当他开始在战火中流连，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时，他的心又开始骚动不安了。多年转战，疲累，伤痛，不足一一道之，却从来没有说过要放弃些什么。然而在这静墨的黑夜，他却看不到远远的前程。除了黑，便是墨。
　　乌骓又在叫了。这黑夜，它难道亦如他一样无眠吗？八年来，也只有它，与他同生共死。攻定陶，闯雍地，占巨鹿，入函谷关。百战千役，也只有它！
　　可是，它懂他吗？
　　六
　　懂，我懂。
　　这么多年，你还是在自己的追求中失落了自由。而我，亦因为你失去我了追求。
　　为人，我定要云游四方，不受尘世的拘泥。为马，我定会驰骋原野，潇洒狂奔在我的草地。只是为了你，我却改变了初衷。仅为你。
　　篝火熊熊中，饮一坛楚酿，挥剑舞四方，歌声传万里，唯此，才是你男儿本色。亦是我决定终生相伴的你啊！即使你有虞姬。
　　甚至在攻入咸阳的那一天，在阿房宫的火焰映照中，你拥着虞姬，以王者之姿冠绝天下时，我在你跨下感受到的除了你的激动，还有的却是你内心的惧怕。你在惧怕什么呢？是这成王败寇的年代，还是你无边无际的荒芜？
然而在这垓下，还有今夜这黑墨，我的心也有了隐隐不安。
　　七
　　天终于明了，艳阳照地，他的心却依然阴郁。
　　垓下。
　　在这里已经待了好多天了，目前这窘境不知何时方能解。刘邦怕是该和他一样了吧。为什么我就不能安稳的当我的西楚霸王。为什么我偏要执着于楚河汉界的划分呢？秦朝既然已经崩析，这天下其实于我又有何益？
　　“哎——！”一声长叹。恐怕我身后的家乡父老不同意吧。他苦笑。
　　虞姬体贴的给他送来了披风。“江边风大，小心着凉。你若这时病了，只怕这军中将士的心也不得安宁了。”依依软语，道的尽是关怀。这女子，叫他如何不疼惜。
　　虞姬和乌骓。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啊！
　　人？他愣了愣。看向乌骓，乌骓也在远处凝望他。
　　是的，是人。乌骓的黑眸中尽是牵挂与关心。一如莹莹秋水含情脉脉，便是女子也不过如此啊。不自觉地，他竟笑了笑。为自己的想法。只是他的心却欢欣起来。
　　他的思绪走远了，在这种日子，战场上飒飒英姿的他，好象开始喜欢怀旧了。看来是该回家了吧。楚地，他永远留恋的地方。在那里，他的心大概才是静的吧。可是在垓下待久了，离家不过一条江的距离。为什么他觉得有千万条江在心里翻腾让他徘徊此地。
　　他又开始苦笑了。
　　只是明天，明天该是最后一战了吧。
　　八
　　又见炊烟升起。残阳如血。
　　将士们忙了一天的操练后，开始拿着长矛在营帐中巡视。最后一夜，战争前的最后一夜，大家都该是紧张的吧。
　　天又开始黑了，江面也开始在起雾了。我的心也莫明的慌乱起来。我怕黑夜，黑夜总是让我想起心里隐隐一段痛。总是让我在黑夜中又不知道该何去何丛。而今夜的浓雾更是让我心绪不宁。
　　他又在前方有条不紊的指挥将士们做战前的部署了。他总是这样，临危不乱，顶天立地的英雄。这样的男儿，这样的他，如何叫我的目光不以他为中心。就算这一战，我的身又多了几道伤如何，甚至就算陪上我的命，只要为了他，值了。
　　九
　　流水淙淙，黑雾茫茫。
　　身后的乌江犹如一条黑龙盘旋在他的心头。最后一战了呀，胜负攸关，成王败寇。过去数战若流水种种，远没有今天将要到来的一战重要啊。这么多年的奔波，即将获得结果。
　　胜，项王归心，一尝夙愿。
　　败，如鸟作兽，无颜见江东父老。
　　既如此，此战便不能输。
　　起风了，河水喘急。垓下之困已经这么多天了，若要将士一心，唯有破釜沉舟之计了。如此，他亦没有了退路。不，他也许早就没有了退路。从他一开始的选择，他的退路就是战死沙场或是位居咸阳。
　　只是苦了虞姬和乌骓。他该拿她们怎么办呀？
　　
　　十
　　力拔山兮气盖世，时不利兮骓不逝，骓不逝兮可奈何，虞兮虞兮奈若何？
　　楚歌。
　　我听到了楚歌。断断续续的随风飘进我的耳朵。
　　是谁？是谁又在思念家乡，思念江东那片故土，思念魂牵梦萦的楚地？我也思念啊，思念的还有他吧。可是，可是这时候唱起这样的歌，大家除了悲凉便还是悲凉啊！
　　楚歌声声连成一片心酸。思乡的情绪在整座楚营泛滥。颓靡，哀惋，眼泪，于是再无斗志。四面楚歌声在悲壮中演绎，这夜亦悲壮，这风亦悲壮，这人亦悲壮。只是，悲壮中藏着的却还有危险吧。不然我的心怎会被这歌声揪成一团，揪着的还有他的眉，他的心！
　　他的脸色怎么会如此苍白？
　　是了，这楚歌……
　　十一
　　贺别故国数十载，身经沙场千万回，楚歌声声四面起，心事沉沉百步哀。
　　楚歌声响彻整片天空了。
　　低沉哀婉的声撞击着他的心。远处厮杀声起，汉兵已经杀过来了吧。他踉跄地步回主营。虞姬还在那里等他呢？等他给她一个完美的家，等他给她穿上一袭一袭红衣，只是，过了今夜，怕是再也不能了吧。
　　也许，他该放了她！
　　她果然在等着他，一身红衣裳，亭亭若牡丹。剪剪秋水大眼，默默凝视着他。当年，当年便是这样的他让他迷醉了眼，空彻了心啊。今夜的她除了艳美，怎么，怎么还多了一份决绝？
　　“大王，*妾为你舞一曲吧！”女儿低喃，娇颜若花。
　　红衣虞姬一曲一曲的舞着，似不曾厌倦。如水眼眸望向他深深的眼，似要把他揉碎。终于，在寒光中，热血飘零，溅上他一身黑衣，点点若红梅花开。
　
　　十二
　　汉兵已略地，四面楚歌声。大王意趣尽，*妾何聊生。
　　“*妾何聊生！”虞姬竟是这样的别了。我的心却欢快不起来。这样的结果不是我想要的，看看我背上的男子在战场上杀红的眼，我便知道，那朵红花种在了他心头，不是我！
　　刀剑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砍上了我身，然而疼痛却在我的心。背上的他该是我保护的呀，一如那一夜，他保护我一样，在漫无边际的黑夜中守护彼此。报答他的，也只有今夜在浴血中狂奔，为他寻求他的方向。
　　乌江，那是他唯一的希望。江东，便是我们的家乡，过去种种皆如云烟，东山再起又是他的希望。
　　然而，他却让我停下来。一剑挥下，缰绳已落，我已是自由身。这是我曾经的期盼啊，只是为了他，我早已忘却。他的手轻轻地抚着我的背，痛苦失声。
　　够了，这就够了，男儿泪，热血情，能得他如此关爱，我别无他求。
眼前已经有一叶小船在乌江水中漂流，彼岸花开正美。虞姬之意，我亦明了。
　　前方沉沉黑水，该是我去的地方。没下去，我又见那一夜的红花女儿，那一夜眼前的浓浓的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