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家的日子

天老

一
     在小县城里住了十几年，一大家子人口众多，无法过年回家与父母团聚，心中总是愧疚的。正月初十，老家的支书打电话说要我回家小住几天，帮助把族中拆后没有建成的众屋重建起来。因为我在老家的房头大，人口多，并且很有一些刺头，支书希望我帮助协调一下关系。到家乡山村小住几日，让自己完全融进自然，是我多年来一直盼望的事。这次正好是个机会，心里十分高兴，平时总是匆匆忙忙，生活被工作、家庭和一些琐碎的事塞得满满的，一颗在尘世奔波沉浮的心，是该在山风夜雨的浸润中安静一下了。

将有一周的时间呆在山村，总觉得那样的生活是该有点什么东西陪伴着。该如何去渡过这短暂的“事”外桃园的生活，才对得住那“窗含西岭千秋雪，门泊仙岛百里船
”的美好意境呢，我收拾完行装，坐在哪儿呆呆地想了一会。还是带本电子书吧，电子书的容量大，很久没有在心无旁骛的时候读书了。一些流行的书太现代了，在那样的氛围，那样的心境里读它们，让人既感受不到山中那份恬淡、幽深和空灵，却品尝到现代生活的躁动、喧嚣和颓唐。还是在那儿读读余秋雨的山居笔记和林清玄的作品吧，也许，在那番千古的宁静中，在初春山野里略略夹杂着清冷的月色中，和着小桥流水那舒缓而又仿佛如泣如诉的忧郁旋律，读一些伤感的爱情故事和充满空灵和禅意的美文，该有一种别样的滋味吧！

适逢春运，天气也不好，出发时天一直阴沉着，不露一丝笑脸。车入东源盘山公路，那雾总罩着远山，让人看不到原始的，充满活力的，闪动着生命色彩的仙岛湖，只是一颗模糊的心，随雾一起，缕缕飘浮在远远近近的山林中。
   终于回到了家门口，来不及跟老父老母寒暄，就被我中学时的恩师忠浩先生等到了。原来支书打电话请我回时，老师问了我的行程，就一直在我家门口等我，说是跟我接风洗尘，恩师这样热情，我盛情难却，恭敬不如从命。入夜，支书安排围炉夜话，把族中的长老和我小时的伙伴都请了来，望着这跳跃的火苗和乡亲们欢快的笑脸，把盏品茗，畅谈亲情，围炉夜话。大家不约而同的谈起了这些年打工或创业的经历，谈起了家乡的变化。我从他们的谈话中，似乎看到了一个盛大的世界奇观，在现代的中国，好像没有城市农村之分，只有高楼低楼之分。无论是西装革履的人，还是铁锹锄头的人都会一起上楼下楼，唯一的区别是拿着铁锹锄头的人下楼迷茫，上楼彷偟，他弄不清楚自己是谁，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职业，什么身份。这就是我那可爱的山民，淳朴的乡亲，刚刚离开“有盐还要酱油干什么”的日子，就乐的屁颠屁颠的了。

望着乡民们洋溢着幸福的笑脸，我也笑了。这不就是我渴望已久的，在一个夜里，在暖洋洋的炉火之中，与自然，与山风，与梦中时常牵绕的少儿伙伴一次亲密接触吗？在这四处都飘逸着现代气息的夜里，仿佛多年的预约，虽然没有如想象的那样古朴，品一杯香茗，捧一本新书，伴着天籁，去读那旷世的孤独和悠远的禅意；虽然没有真正的与自然融在一起，去体味那份恬淡，那份唯有天籁的岑寂，而是尽情地让心放纵。这里没有设防，大家畅所欲言，有的人盛赞现在的政策好，有的人哀叹往日的命运差，不用说假话空话套话。

     有一种感情，不是爱情，却如爱情那般甜蜜。

     有一种关系，不是暧昧，却如暧昧般贴心。

     有一种关心，看似平淡，平淡中却透着真诚。

     当眼前的一切都复归于平静，我忽然想起“小舟从此过，江海寄余生”这句话来，我知道我是一个凡人，在滚滚红尘中，我无法拥有那种大智大慧，却幻想并去追寻一种超然的境界，去摆脱世间的纷扰，拥有片刻的宁静，让心融入自然的纯净与和谐之中。然而，这样的夜晚，也算是心与自然的一次完美的交融和对话吧！

    在思想的星空，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哲学家。

    很多年了，我知道我不能带着童年的月亮回家了！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

    夜深了，不知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小雪，雪飘飘洒洒。我离开的时候想，乡民们虽然不知明天怎么样，但他们心中始终装着希望。有希望总是好的，我“忧国忧民”的想。

二

清晨，推开窗户，我呼吸着纯净而又湿漉的空气。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，奇怪的是，清晨的远山在雨雪的浇灌中却是那样的清晰，袅袅轻雾，象是这山未曾藏好的梦，浓浓淡淡，轻轻柔柔地飘在山腰，正缓缓地归去。

这莽莽苍苍连绵不绝的山脉，如同遗世而立的方外之人，仿佛不想让我就这样轻易去译读它的心灵，风挥挥手，拂来了浓浓的雾，与那淅沥的细雨，小心地藏掖着一个久远的梦境。山路没有人迹，山谷没有婉啭的鸟鸣，山林没有那起伏连绵、荡人心腑的林涛，唯有这淅沥的雨声，从山的深处飘来，悄然传入耳际。

望着这片迷蒙而静寂的世界，那雾的深处如同自己心的深处，弥漫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思绪，我独自默默行走在新修的水泥路上，飘渺而又化不开的浓雾，象是无边的虚无紧裹着我，正一点一点地将我肢解，一丝丝地飞散在雾中。山，躲在轻纱下，如一幅被卷起来的画，每向前一步，便向我展开一角，那远山便成了画中被淡墨浸润的空白，留下一个深远迷离的意境，让我想象。
    祖屋的后山，仅存的几棵参天蔽日的古松，骄傲地向世人诉说着他千百年的辉煌。南山没有高大的古树却茂盛地滋长着种类繁多的灌木，山下一棵丑陋的古柏多姿的树干树枝上，爬满青苔，一些不知名的植物寄生在树上，或垂或攀，或附或缠，旁逸侧斜，象是山野杂乱的心事，随意流露在沉静的脸上。近处几株腊梅，几枝翠竹，几树玉兰，缀在飘忽的雾间，为这自由生长的丛林凭添了几分原始的野趣和生命的亮色。
    雨渐渐停了，慢慢撩开了雾纱，哦，我寻觅的诗佛呢？我寻觅的山之精魄呢？我寻觅的那若有若无的思绪呢？这一切似乎都还在那轻渺的雾中。眺望远方，一条溪水静卧在山谷之中，日夜不息的流向被人们叫做仙岛湖的地方。而这条乡村公路却曲曲折折，带着我的联想，通向了山的深处，让我只能登高远眺对湖相望了。我折回归路，从雾中走出。回望远处，蓦然发现半山腰上，一个清瘦的老人，手持柴刀，在弯弯的小道中向山上行走……

也许，行走在人生路上，就如同行走在这迷蒙的雾中。

三

终于放睛了。

我邀几个同伴，去寻找昔日的紫金山古战场。翻过一道山岭，山势变得更加陡峭，仰望山顶，山峰被浓雾紧锁着，不一会儿，我们象一个鲁莽的客人，猛地撞进了雾中，撞进了山的心扉 。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

人在雾中穿行，四周，白茫茫的一片，多想俯瞰那连绵的远山呀，但我知道这已是不可得到的奢望。山上没人言语，仿佛一声低语，便会打破这千古的沉寂，这雾，便会化作倾盆的大雨，阻隔我们的去路。

攀登在崎岖的山路上。这里的景色和山下大不一样了，那雾忽而如行云流水，大开大阖；忽而如山之羽衣，轻舒漫舞。高山杜鹃好象刚刚苏醒，正撩开山梦，舒展着她的腰身，只是花期未到，唯有枝叶间的嫩芽似乎向人报告来日如火的绚烂。山茶在朦胧的轻纱里忽隐忽现，仿佛告诉我你来的不是时候，清明时节我才结果呢，那如鸡蛋样大的茶果，如传说中的人生果，是我小时时常采择的野果。沟边的古柏长年受阴冷雾气的侵蚀，树干上留下了斑斑痕迹，裹着厚厚的苔藓，有的如绿色的钟乳悬在树桠上。丛生的树藤攀援而上，仿佛在倾尽全力，突破这雾的重围，寻找着那怕是一丝丝温暖的阳光。可惜的是当年如果红三师被国民党联军包围时有这样的大雾就好了，红军不是可以轻松突围了。

在这深寂的林中，感觉自己也是一缕轻雾，在林间飘浮。走出这片林子，雾淡了，薄如蝉翼，视野变得开阔起来，阳光透过这蝉翼，懒懒地洒下来。忽然，有人说，看，阴阳界！我凝眸望去，那蒙蒙的雾气渐消，一道山脊蜿蜓迂折，把眼前的世界分成了两半，阳坡轻雾袅袅，随风而散；阴坡浓雾遮盖，气流鼓荡，汹涌翻滚，诡谲迷离，那雾浪向山脊扑来，却始终越不过山脊的阻隔，于是，扶摇而上，冲天而去……

啊，阴阳仅此一隔！这生命之旅，有多少事如同这阴阳之界一般。在昔日的古战场上，吊物思人，兄弟相煎何太急，什么理想，什么主义，都是过眼云烟。时隔八十来年，大家谈起这次战役无非就是“春秋无义战”。战争把我们的生与死、情与智、幻梦与现实……都生生的分开，让我们隔岸而望，几十年不能越雷池而半步！望着这深不可测的雾海，默吟苏子江城子，一种苍然之情不禁油然而生。

四

我们又回到了尘世，我们在尘世降生，便注定属于这个喧嚣的世界。回望东源，白云深处，那个岑寂的圣洁之地，依旧罩在雾中。